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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老师:世俗儒家与精英儒家一、“儒家”

世俗儒家与精英儒家

一、“儒家”这个称谓,究竟是指一种学理体系,还是指一个文明结构,抑或两者都可以包括,这仍是一个有待认清的问题。在中华文明尚能自成一体的年代,或曰在全球化的冲击到来之前,依据“诸子百家”的内部参照系,“儒家”当然属于学理体系的一种。但是,一旦来到了跨文化的视野中,我们的文明就根据它的价值内核,也被冠上了“儒家”()的称谓,从而成为跟“佛教文明”()、“基督教文明”()并称的一大文明了。

二、李泽厚老师在其创作的盛期,曾经发表过一篇“孔子再评价”[1],此文在一个侧面上,或在某种程度上,应当算是接触到了这个问题。他在文章中既把孔子的思想描述为“个人人格”和“人道主义”,也把它描述为“血缘基础”和“心理原则”,由此,这位先秦思想家及其身后的影响,大体就属于这四种因素的混成了。尽管引导的方向并不确定,但这些想法当年对我们是有所启发的。

三、不过,李老师的这篇文章却未能澄清,在那些纷然杂陈的要素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内部关联,——比如属于特殊主义的“血缘基础”,究竟怎么和独立自主的“个人人格”相统一,又怎么去同属于普遍主义的“人道主义”相联系?正因为这种解释上的疏漏或断裂,他的这种“兼收并蓄”倒又让人觉得,儒家的思想显得过于庞杂与矛盾,似乎就连孔子当年也没能打通过。

四、进一步说,就本文的主要关切角度而言,李老师的这篇文章同样未能澄清,在那些纷然杂陈的构成要素中,到底有哪些是属于“世俗儒家”的,又有哪些是属于“精英儒家”的。当然,如果就我们阅读的印象而言,尽管也不能判然地划分开,但是李老师所讲的“血缘基础”,大概更贴近于“世俗儒家”;而他所讲的“个人人格”或“人道主义”中国人现在还学儒家思想吗,则大概更贴近于“精英儒家”;此外,他所讲的“心理原则”以及由此养成的心理结构,大概就共属于整个的文明。

五、以往对于孔子之后的学派分化,主要是根据韩非子的说法,把孔子的后学分作了八个门派,即所谓“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韩非子·显学》)。如果基于这样的划分,那么,按照要么“学理”要么“文明”的标准,则偏于强调“心性”的孟子,就更是在探讨一种学理,而偏于强调“王制”的荀子,就更是在支撑一个文明。——我们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儒家文明被西潮所解构之后,在同时舶来的“哲学史”的话语中,更容易留有一席之地的是思孟学派了。

六、不过,我们也很容易再联想到,既然上述各家都共属于儒家,那么它们在相互拉开距离的同时,又必然有其内在整合的一面。——这中间,既包括上述“子思之儒”与“孙氏之儒”的整合,或曰“内圣之学”与“外王之学”的整合,也包括儒家在其中心与边缘,乃至上层与下层之间的整合。不管怎么说,当儒学从一种观念或学理,逐渐扩展成为一个有影响的学派,乃至于一个占主导的思想流派,而终至于整个文明的内核与骨架时,就必然发育出复杂的内部架构。

七、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看到,主要在操心着文明架构的荀子,会依据他本人的道德理想,在一个儒家社会的内部,视人们各自修为的不同,而设想出了相应的社会分工,用他的话来说正是——

志不免于曲私,而冀人之以己为公也;行不免于污漫,而冀人之以己为修也;甚愚陋沟瞀,而冀人之以己为知也:是众人也。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好问,然后能才:公、修而才,可谓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如是则可谓大儒矣。大儒者,天子三公也;小儒者,诸侯大夫、士也;众人者,工、农、商贾也。礼者,人主之所以为群臣寸、尺、寻、丈检式也。(《荀子·儒效》)

荀子还在同一篇文章中,提到过“俗人”“俗儒”和“雅儒”的区别,略等于前述“众人”“小儒”和“大儒”的划分。当然从感情上来说,荀子是不会倾向于“小儒”的,而且他写作这篇《儒效篇》的主旨,也还是在像主张“哲学王”的柏拉图那样,去想象、美誉和推举“大儒”。

八、不过,仍需特别留意的是,这样的“小儒”在荀子那里,却无论是怎样的“小”,怎样的尚嫌不够“理想”,也还终究还是要属于“儒”的范畴。而我们由此又可联想到,孔子当年在教诲子夏的时候,也早就说出过类似的话——“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这段话当然大家都很熟悉,但不知有谁更仔细地想过,“谦谦君子”和“儒者”这两者,在大家心中当然是并不排斥的;可反过来,既属于“小人”又属于“儒者”,则毕竟显得有些矛盾,而这到底又意味着什么呢?

九、然而,这种由不同水准的儒者所组成的群体,以及由不同层次的儒者所组成的结构,却又是一种现实存在的事实。也正是因此,儒者们自身就构成了一个社会,所以我们从清末吴敬梓的笔下,也才能生动地看到那个同样是纷然杂陈的“儒林”。尽管他那本愤世嫉俗的小说,主要是在夸张地讽刺与暴露,可我们仍可以从它的行文中,既看到范进、匡超人、马二先生的形象,也看到庄绍光、杜少卿和迟衡山的形象……由此一来,我们对于如此庞杂变异的儒林,便已不能再保持道德上的洁癖了;然而反过来,我们对于儒者群体的构成,却又增强了相应的层次感。

十、上述纷然杂陈的人物谱,与其说是在互不相容地对立,毋宁说更像一排具有连续性的光谱。再联系到我在“论儒杨互补”中的论述,我们就应当转念去想到,如此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等,应当是既参差不齐又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从“大儒”(或“雅儒”)到“众人”(或“俗人”)的两个极点之间,几乎有着万花筒般的变幻可能。不过即使如此,一方面固然可以说,如果就社会层次和地位而言,世俗儒家是跟“俗人”(或“杨朱”)处在同一层面;另一方面却又可以说,世俗儒家在关切和操守上,毕竟还是属于儒家的范畴,尽管他们是“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好问,然后能才”,无法自律且需要进学,却仍跟“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孟子·尽心上》)的杨朱有着本质差别。不言而喻,在这两者之间所拉开的差距,大体也就等于荀子所说的在“小儒”(或“俗儒”)与“俗人”(或“众人”)之间的不同。

十一、由此在一方面,如果就儒家自身的结构分化来看,应当是精英儒家与世俗儒家的层次在并存,且在两者之间形成了依托与互动。而在另一方面,如果就整个社会的内在结构来看,则又有儒家思想与杨朱观念的双方在并立,且在两者之间同样构成了竞争与互补。毕竟,无论从传播学的角度看,还是从社会科层的角度看,在少量“雅儒”和海量“俗人”之间,由于在层次和境界上拉开的距离过大,并不可能经常发生直接的关联;所以儒家的价值取向,恐怕更多地还是要通过世俗儒家,才能“二传”到“俗人”或“众人”的层面。

十二、另一种复杂的缠绕性,或曰历史的螺旋性又在于:一方面毫无疑问,科举制度到了后世的创立,是既顺应了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的理想,也贴合着荀子尊崇“大儒”的理想;可另一方面又不无吊诡的是,一旦科举制变成了基本的制度和主要的进身之阶,那么,得以爬过这样的晋升阶梯,乃至能高居于庙堂之上的人物,却仍可能暗中怀有“杨朱”之念,从而在本质上仍属于“俗人”或“众人”;或者说,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儒”(或“俗儒”),远远达不到“不欺暗室”或“自在充满”的境界。我们从前述《儒林外史》的刻薄描画中,甚至从“二十四史”的各种记载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复杂的发展。

十三、由此可知,即使在一个以儒家为主导的社会中,在观念上处于创造性地位的儒学学者,却未必就能在社会上居于高层。这种现实中的脱节与错位,就要求我们的思想界定也做出相应调整。这就导致,荀子当年所提出的“上、中、下”三分法,在反映着一般理解的日常语言中,已经越来越像是一种“理想类型”。——当然也可以说,既然就连在孔门的弟子中,也只有颜回才能“其心三月不违仁”,而其余人等更只能“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那么,像荀子所说的那种“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的大儒,原本就只属于一种“理想人物”。

十四、正因为这样,越是发展到了古代社会的后期,我们就越是只能从思想层面来进行区分了:一方面,身为“精英儒家”的学者,会更加关切儒学的内部问题,更忧心这种学理的不稳定,更要澄清这种学理的模糊之处,从而在需要考验大节时,更有可能为之“舍生取义”;而另一方面,身为“世俗儒家”的人士,则更加恪守儒学的基本原则,更在意怎样去维护这样的原则,包括怎样去利用这样的原则,以达到个人“扬名立万”的潜在目的。可惜就一般而言,跟那类柏拉图式的“理想”正相反,但凡书生气比较重的素心人,由于有更加内在和持续的兴奋点,就较少在意是否还身着布衣;倒是那些并无思想冲动与抱负,只关心现实荣宠的世俗人,往往会更着意和算计官场上的升迁。

十五、但即使有过此类的偏离或异化,可在以往的实际历史进程中,由于儒家理想的价值范导,在社会的中心与边缘、上层与下层、官学与私学之间,仍然存在着相对的制约与平衡。无论如何,总会有耕读的世家,总会有世外的高人,也总会有民间的书院,来保藏更为纯粹的针对学理的兴趣。而一旦在那些原属于边缘的地带,又形成了公认的教育和学术中心,则它们在学术和道义上的权威,又会广泛地发出社会辐射,也包括向科场和官场输送去新人,即使是以激愤的语气和批判的形式。正因为这样,相对于结构功能主义的视角而言,我现在更愿关注冲突本身的社会功能;也就是说,正是在中心与边缘的冲突之间,形成了某种相对的纠正与平衡,而这种状态又有显著的社会功效。

十六、此外又要看到,既然所谓“精英儒家”和“世俗儒家”,只属于一种方便的“理想类型”,那么,一旦把它带进现实的生活中,哪怕就是在书院和学堂中,便会发现更多界限不清或犬牙交错的情况。仅就后世道学先生的内部而言,尽管程朱理学未必就属于世俗,可是它既然更偏于普遍主义,足以对引车卖浆者都进行约束,也就更能够囊括和渗入世俗的一面;尤其是,一旦这种理学的内容变成了科举的主题,它也自然就会更流于下层和世俗。而另一方面,同这种夫子庙中的膜拜行为相比,更倾向于神秘主义而不是理性主义的心学,大体上就会更具有精英的倾向,——当然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在这种流派中就不会出现如王艮这样或许可以算是“大俗大雅”的泰州学派。

十七、顺便再说一句,当我在论述中国民间戏曲的功能时,也曾从其他侧面涉及过这方面的问题。比如,在提到“大团圆”结构中的道德关切时,我就曾经从艺术社会学的意义上,指出过这种艺术现象的社会层级:

也许,这还不是李贽、黄宗羲和龚自珍之流的心理——那会表现得更加激愤、透彻与敏感——而只是芸芸众生和市井小民的心理,他们更加安分、妥协、平和与顺遂。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像戏曲与评话这样的艺术创造,才不是发生在精英中国,而是发生在民间中国;而这样的意识活动,势必会顺应着观众的口味而改动,逐渐积分成与正统文本二水分流的、更加贴合下层心理的文化形式。[2]

十八、另一层吊诡又表现在,正因为程朱理学更偏于普遍主义,所以,尽管当年的文化激进主义者曾经大批儒家,以为这种思想不能够匹配现代化,然而那些激进分子却并不了解,其实从江户时代的日本开始,到后来又雁阵起飞的“四小龙”,都正因为这种世俗的儒家伦理,足以对贩夫走卒们都进行约束,反而支撑起了日益活跃的市井经济活动。而相形之下,倒是在儒家思想的大本营,由于这种较为外在和僵化的信条,并不能满足士大夫的心智要求,他们反而要到王学中去寻求心灵的自由,儒家思想便不那么容易进行转型。

十九、无论如何,一旦置身于边缘的儒家社会,人们所获的观感是会有所不同的。所以,正如涩泽荣一有过“论语加算盘”的说法,金耀基后来也有“儒家伦理与经济发展”的说法,而后者已属于“反对韦伯的韦伯主义”了。不过,即使也存在着这样的历史线索,当余英时又沿着这条思路,再提出“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业精神”的时候,他还是把韦伯利用得太生硬也太过火了。——问题不光在于,既然有了这种虚拟的“准新教伦理”,又如何去解释儒家的核心区在现代化转型上的困难;问题更其在于,又必须从另一个维度提出,即使提倡“明道义而讲功利”的世俗儒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去移植现代化,然而强调“义利之辨”的精英儒家,仍不能苟同这种仅在名义上“合理”的营私行为,而且从长远的文化发展来看,这种“不能苟同”仍有深刻的道理。

二十、否则的话,在海外学者的那类时髦解释中,儒家到头来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保留,只不过如盐入水般地化入当代资本主义了,而这样一来,中华文明几千年的文化实践,也就没给未来留下任何解毒的良药。——正如我曾经针对林毓生的“创造性转化”之说,而委婉提出的询问和反思:

到底要把传统“创造性转化”成什么样子,即究竟是“中国文化的现代形态”呢,还是“西方文化的东方形态”?毕竟,那是属于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在那个层面里,传统完全有理由被价值理念化,故此决不可以被当作过完河便不妨拆掉的桥,而应被视为须臾不可稍离的安身立命之本;而且,即使有一天全部的传统都被在现实层面碾得粉碎,这种对传统的价值理想也完全可以合法地传承下去,而决不会被任何文字上的论述证伪。[3]

二一、可无论如何,撇开这些更深层面的学理不谈,借助于上述正反两面的历史经验,我们总算是把握到了事态的复杂性:

一方面,一个完整的儒家体系,不仅不会原生地产生“合理性资本主义”,还会对这种所谓的“合理性”进行价值挑战;另一方面,一个破碎的儒家社会,特别是其中被外援因子激活的世俗成分,却足以移植和继生这种资本主义。[4]

照此来说,我们也就不难顺势来看出,在一个“破碎的儒家社会”中,其实前文所讲的“世俗儒家”,也正好属于它所残留下来的部分。

二二、如此特定的文化残留,也就水到渠成、令人茅塞顿开地解释了,为什么在这个“后儒家社会”中,至少是经济向度中的现代化,反而会以膨胀的速度发展起来。——正如我前不久在回答记者时讲过的:

作为底层的社会心理,世俗的儒家毕竟还残存着,它克勤克俭、隐忍平和、重视教育、讲求信用、看重血缘、尊敬权威。所有这些文化心理要素,都被人们视作了理所当然,其实也包括那些否定传统文化的人,却不知那正是他们的文化前理解,而且也正是这样的文化特性,才支撑了对于现代化的移植,才构成了当代生活的隐秘地基。[5]

二三、别的不说,只要把“克勤克俭”和“重视教育”这两条给叠加起来,那么,凡是搞经济的人都知道,这会给社会的生产带来多大的后劲,而凡是搞教育的人也都知道,这会创造规模何等可观的教育市场,——事实上,它已经让整个国际教育界都为之垂涎了。凡此种种,都属于那个“破碎的儒家文化”的隐形存在。甚至,正因为世俗儒家仍然残存着,其相应的道德直觉也同样残存着,而它又跟严峻的现实构成了悖反,才造成了那些留给媒体去大肆炒作的话题,正如我在同一次访谈中所说:

传统一方面确实被毁了,可另一方面还仍然残存,而这又是我们的基础与转机。实际上,对于能不能扶老人,人们之所以感到纠结,就是因为现在的沉重现实,跟他们的道德情感在打架,而这种情感正好来自传统。[6]

二四、无论如何,世俗儒家强韧而隐忍地存在着,以致社会的确在顺应着它的企求,表现出了“礼失求诸野”的势头,当然都不能被视作消极的发展。我在其他场合也曾明确地说过,只要现在的孩子都能部分恢复蒙学教育,那么,我们这一代的晚年,就应当会比现在的老年人要好:

很有可能,就凭下一代人这么普遍念诵着“人之初,性本善”,他们就远比“文革”中成长的一代,和改革中成长的一代和改革中成长的一代,更能意识到为人处事的标准和底线,而不再总是做好准备去冲破它和蹂躏我们的神经。——果真如此,我们就完全可以把这种常识的恢复,视为对人心的一次有效的收束,甚至视为业已残缺的中国文明,对于本有功能的再一次顽强的自我修复。[7]

二五、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警醒地看到,正因为当下的这种“国学热”还只是受到了世俗儒家的支撑,所以人们对于儒家学理的心仪,也基本上还局限在世俗儒家的水平上。这方面最为昭彰的例证,就是人们并不会由此拾级而上,而只是停留在对于“心灵鸡汤”的热衷上,和对于某些学界外围人物的追捧上。事实上,也正是为了提示此中的危机,我才会挤出时间来撰写这篇文章。——无论如何,我们在这方面都不要太过沾沾自喜,倒要从当前失衡的“国学热”看到,精英儒家的折损、式微乃至衰亡,仍然使我们的文明损失惨重,也仍然使我们残损的文化难图恢复。

二六、如果我在前边,对于世俗儒家的特征是这样描述的:“克勤克俭、隐忍平和、重视教育、讲求信用、看重血缘、尊敬权威”,那么,我眼下就要再补充一句,跟某些自由主义者的误解相反,精英儒家倒并不怎么“服从权威”,至少是不会去盲从外在的权威,盖因他们内心还另有学理的权威。唯其如此,他们才有可能在过去的岁月中,哪怕条件和时机仍属有限,也仍要去做出努力去“驯化君主”。——而纵观人类的政治文化史,曾在世界范围内领先的监察制度,以及前边提到过的科举制度,也都是在这种“驯化君主”的过程中,经由精英儒家的接续奋争才产生的,而这切切实实地,就属于具有儒家风范的制度创新,也曾经相对促进了政治文化的清明。

二七、另外,同样重要的侧面是,如果世俗儒家可以去移植现代化,乃至可以支撑一场同全世界的商战,那么,却只有精英儒家才可能更进一步,去同全世界的思想文化进行深层的对话。换句话说,它不是去服从和利用现代化的规范,而是去质疑、反思和化解这样的规范。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尽管它并非为了“说不”而“说不”,然而它真正到了如鲠在喉的时候,还是要建起具有儒家风范的文化批评、社会批评和政治批评。唯其如此,它才能同现实生活,乃至兴起这种生活方式的西方世界,进行良性而富有成果的对话,从而保持儒家学理的自身弹性。相反,一旦只是躲进了高楼深院中中国人现在还学儒家思想吗,用研究“哲学史”的遁词来自保,那么它尽管也在“文物保护”的消极意义上获得了相对狭隘的学术合法性,却会在现实层面上失去生命力。

二八、最后要说的是,为了支撑起足够的内部张力,和保守住充分的发展空间,真正有识并且有志的儒学学者,必须保持一种高贵而独立的社会姿态,记住所谓“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统类”的古训,也记住陈寅恪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评态度”,以便既去重整精英儒家的心气与士气,也去重建精英儒家和世俗儒家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只有当这两者间的结构还能保持相对完整时,或者退一步说,只有当我们还在努力恢复或平衡这样的结构时,儒学才能够逐渐去恢复它的内生机理,儒家文化才能具有值得重视的生产性,而“儒家”二字才不至在我们手中被彻底“玩坏”。当然与此同时,我们的社会也才有可能,借此而真正走出它当前的失范状态。

2016年3月17日于清华学堂218室

[1] 参见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

[2] 刘东:“让高高在上者跪下来:‘大团圆’中的社会冲突”,《中国学术》,第三十六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9页。

[3] 刘东:“‘创造性转化’的范围与限制”,《近思与远虑》,第33页。

[4] 刘东:“韦伯与儒家”,《理论与心智》,2015年版,第172页。

[5] 刘东:“传统的毁弃与更生——关于当代文化问题的答问”,见本书第293页。

[6] 同上。

[7] 刘东:“‘礼失求诸野’之后:国学热的冷思考”,《思想的浮冰》,第1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