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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秋拍预览|试论《镜花缘》的异域描写

试论《镜花缘》的异域描写

摘要:《镜花缘》前半部着力描写唐敖等人海外所见的奇禽异兽、奇花异草、奇国异域,作者李汝珍以其诙谐的创作手法引经据典、夸张渲染、虚构想象。其中描写海外异鸟十七种,异兽八种,异鳞五种,异草木十二种,所涉及到的海外国家四十三个,唐敖经历三十三国,无一不奇。其内容虽属子虚乌有,却皆有所本。李汝珍的《镜花缘》一书,充分继承了中国上古时代的殊方异域传说,但却利用此类传说完成了他个人的创作目的,使殊方异域传说在《镜花缘》一书中具有了全新的文化功能。正史四夷传的主要内容为四夷民族的族源、生活方式以及与中国的关系,代表了对四方异族的官方认知与情绪态度;而地理博物类小说则集中于异域的奇风异俗与珍奇物产,代表了民间对异域的认知与想像。这其中有重合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关注焦点。本文在吸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镜花缘》中所描写的奇禽异兽、奇花异草、奇国异域入手,对它们进行较为详细的考察,为进一步研究《镜花缘》对神话传说的继承和发展做了基础性工作。

关键词:镜花缘;异域;描写

一、引言

《镜花缘》成书于清代中叶,作为一部想象丰富、描写奇异的带有浓重神话色彩的中国古典长篇小说,深受读者喜爱镜花缘国家的奇风异俗上,尤其是前半部唐敖游历海外诸国的经历,一直被认为是本书最具艺术魅力之处。这部分主要描写失意文人唐敖随海外经商的妻弟林之洋,并见多识广的多九公游历海外,经历了许多海外奇国,见识了很多奇风异俗、奇花异草、奇禽异兽,后来入小蓬莱一去不返。在这部分,那些奇异的鸟兽草木和海外异国是作者着力表现的对象。

作者李汝珍,《艺文志》和《人物志》对其生平和著作都没有记载,《中国人名大辞典》有其小传:“李汝珍,清大具人,字松石。通音韵之学镜花缘国家的奇风异俗上,撰李氏音蕴,定‘春满尧天’等三十三母。征引浩繁,浅学者多为所震,然实未窥等韵门径。又有镜花缘,及李刻受子谱。”‘据胡适《镜花缘的引论》可知,李汝珍在乾隆四十七年壬寅随其兄到江苏海州任所,直到嘉庆十年,二十三年间,一直在江苏省内,受江南北的学者影响最大;娶妻许氏,海州人;乾隆四十七年到乾隆五十八年,受业于凌廷堪,“受益极多”;经常与一班精通韵学的友人往来切磋,如许乔林、许桂林、徐锉、徐蕴、吴振勃等。他“于学无所不窥”,通经史,长音韵,兼通医书、算学,乃至星象、占卜,又多才艺,琴棋书画、灯谜酒令,无所不能。《镜花缘》中所描写的海外的奇禽异兽、奇花异草、奇国异域,虽属子虚乌有,却皆有所本。

二、海州独特的山海环境与小说中的海外仙境

《镜花缘》全书一百回,第八回到第四十回叙述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的海外游历,第四十三回到第五十四回讲述唐小山海外寻父,全书涉海内容共45回,第四十回之前的海外游历故事历来被公认为全书的精华部分。而这些海外仙山、仙境的描写是与海州独特的山海景观分不开的。

由于这里山峦重叠,在向阳的山谷盆地里,又形成了类似亚热带的小气候区域,气候温暖湿润,存在着一个较为完整的暖温带植物生态系统,生长南方草木,形成了一处具有独特气候、独特生态的区域。云台山不仅群峰叠嶂、洞幽涧深、激流飞瀑,山上更是常年密林丛生,奇珍异兽、奇花异草遍布山林,并尤多松树、灵芝、海仙花等。不仅如此,海州湾海域还常现海市蜃楼,也给修仙之人留下了无尽的遐想,云台山也成了炼丹修仙道教徒们的向往之所。李汝珍正是依托于这样一种仙境,创作了这部“主题倾向、人物形象、情节结构都是道教的”仙道小说《镜花缘》。

小说开篇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个充满浓郁氛围的神仙世界。海上有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蓬莱山薄命岩上的红颜洞乃百花仙子所居。西王母寿诞之时,百花、百果、百草等仙子齐往祝寿,筵宴中还有织女、麻姑、嫦娥等众仙女。麻姑的传说在海州地域由来已久,曾有东海道士王远在蔡经家里与麻姑会面,“麻姑撒米成珠”。百花仙子与麻姑乃好友,常会聚下棋,以致下属未能寻见她而擅自听命于人间帝王醉酒后“百花齐放”的号令,引出了众仙被罚下界遭受磨难等故事情节。而在花仙临行之际,好友更是以仙药、仙草相赠,“小仙等无以奉饯,特赠灵芝一枝。此芝产于天皇盛世,至今二百余万年,因得先天正气,日月精华,故仙凡服食,莫不寿与天齐”,“我等偶于海岛深山觅得回生仙草一枝,特来面呈,以为临别之赠。此草生于开辟之初,历年既深,故功有九转之妙,洵为希世珍奇。无论仙凡,一经服食,不惟起死回生,并能同天共老”。

这样一个神仙世界的氛围营造为下文唐敖的海外游历并最终仙去奠定了基础。唐敖因从探花被贬回秀才,“遂有弃绝红尘之意”,随舅兄林之洋一同出海经商。《弃嚣尘结伴游寰海觅胜迹穷踪越远山》一回写唐敖初到大洋,“四围眺望,眼界为之一宽”,好似明白了自己的归处。海船一路经过君子国、大人国、黑齿国、女儿国、轩辕国等20多个海外奇异国度,林之洋上岸经商,唐敖则与见多识广的船老大多九公到处游览,见识了许多奇花异草、奇禽异兽、奇风异俗,还经历了许多奇异之事。李汝珍对这些海外国度的描述有所选择,有的1回写了数个国度,如第二十七回连续写了结胸国、长臂国、翼民国、豕喙国、伯虑国、巫咸国6个国度;有的数回演绎1个国度,如写女子国用了5回的篇幅(第三十二至三十六回)。但在这些海外奇异国度的叙述背后,李汝珍始终不忘记穿插一些对长生药的描写,唐敖也由于机缘巧合,误食这些长生药,最终“了道成仙”。第九回《服肉芝延年益寿食朱草入圣超凡》描写了一个长生的世界,唐敖吃得“肉芝”,可“延年益寿,并可了道成仙”[2]50,而“刀味核”“吃了,可成地仙”,“朱草”“服了,皆能入圣超凡”。

在不断地对神仙世界铺垫之后,主人公唐敖真正进入了神仙世界“小蓬莱”,并从此不归。《蓬莱岛二老游山》、《入仙山撒手弃凡尘》两回描述唐敖、多九公初入“小蓬莱”,“绕过峭壁,穿过崇林,再四处一看,水秀山青,无穷美景;越朝前进,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唐敖以为“此山处处都是仙境……到处松实柏子,啖之满口清香,都是仙人所食之物……”,并言“自登了此山之后,不但利名之心都尽,只觉万事皆空。……竟有懒入红尘之意了”。最终在小蓬莱石碑前留下七言绝句而去:“逐浪随波几度秋,此身幸未付东流。今朝才到源头处,岂肯操舟复出游!”

对这样一个令人神往的神仙世界,李汝珍在第四十六回《施慈悲仙子降妖发慷慨储君结伴》中再次作了描述。唐小山寻父,初入蓬莱,暗暗点头道:“看了此山景致,凡念皆空,宛如登了仙界。如此洞天福地,无怪父亲不肯回来。此处不独清修幽僻,而且前面层岩错落,远峰重叠,一望无际,不知有几许路程。”晚上回来告诉舅母:“甥女今日细观此山,层岩峭壁,怪石攒峰,错错落落,接连不断,虽无屋宇,到处尽可藏身;就是那些松阴茂林之下,也可栖止;设遇现成石洞,那更好了。至所食之物……此山果木甚多,柏子松实,处处皆有,岂有腹饥之患!”

“小蓬莱”神仙境地的描述,大多数学者相信它是以云台山为背景而创造的。现今云台山上有两处“小蓬莱”石刻,一处在花果山“照海亭”东,一处在东磊延福观大殿后的石壁上。这两处石刻是否刻于《镜花缘》之前尚待确定,但自唐代以来,许多诗人都将云台山当作蓬莱山描写,其中包括著名诗人刘长卿和苏东坡。刘长卿《登东海龙兴寺高顶望海简演公》:“烟开秦帝桥,隐隐横残虹。蓬莱如在眼,羽人那可逢。”苏轼《次韵陈海州抒怀》:“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由此来看,海州云台山很有可能在唐宋时候已经被认为是“小蓬莱”了,李汝珍《镜花缘》中的一些景物也以海州“小蓬莱”的山海景观为蓝本。而在延福观的东南方,有一块巨大镜石,约2米宽、3米高,石面平滑如镜。《镜花缘》结尾处有一副对联:“镜光能照真才子,花样全翻旧稗官。”李汝珍受这块镜石的影响,把天上人间的交界处写为小蓬莱,以镜花水月贯穿全书并作为书名。李汝珍把海州云台山区当作海外仙境描写是有特定历史原因的。清嘉庆时期,中国长期处于“闭关自守”状态,自视为“天朝盛国”,国力却日趋衰败。这个时候,李汝珍塑造了唐敖、林之洋、多九公等勇于出洋周游,并敢于把眼光向外看的儒商形象,是想通过他们在海外奇异国度的经商及奇异经历来告诉人们,海外有更广阔的天地,不同国家有不同的物产,不同的需求,只有与其他国家互通有无,才能使自己的国家发展壮大。因此《镜花缘》也称得上是一部“把目光投向海外的广阔天地”的长篇小说,“小蓬莱”仙境也是李汝珍面对渐趋衰落的清中后期经济文化所构筑的理想国度。

三、《镜花缘》对异域传说的继承

尽管海州地区存在着悠久的航海传统,但在李汝珍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清政府一直实行着最严厉的海禁政策。清人入关以后,为了镇压东南沿海人民的反抗,切断据守台湾的郑成功势力与内地的联系,自清顺治十二年(1655)至康熙十四年(1675)间,清政府先后五次颁布“禁海令”,规定“寸板不许下水”,严禁官民人等出海贸易。顺治十七年(1660)至康熙十七年(1678)间,又三次下达“迁海令”,将广东、浙江、江苏、山东沿海,以及长江下游镇江以下沿江三十里以至五十里以内的人民,全部迁入内地,房屋一概烧毁。康熙二十三年(1684)清朝平定台湾之后,始下令开放“海禁”。次年,又规定江苏的松江、浙江的宁波、福建的泉州、广东的广州,为对外贸易的港口,分设江、浙、闽、粤四海关,制定开海征税则例,派设官员监督管理海外贸易事务。但由于外商在沿海地区的活动引起清政府的警惕与疑虑,在乾隆二十四年(1757),清政府下令关闭宁波等三口岸,只留广州一地对外通商。从此以后,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中外贸易就一直被严格限制在广州进行。所以李汝珍本人并没有海外贸易的亲身经历。他的所谓海外游历大多是根据古人书本知识而作的敷演,敷演与想象最重要的依据就是《山海经》。

在李汝珍描述的海外世界中,尽管作者竭力渲染海外诸国的怪异,这些海外居民无论在面貌形态、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上都迥异于“天朝”,由此表现其异域特点;而在其外形描绘上作者尤其着力。作者笔下的海外诸国给人印象最为直接最为深刻的就是许多国家的居民肤色、形体的怪异。然而,这些奇异的形像并不是作者个人的凭空想象。李汝珍虽然在尽力描绘虚无飘渺之国度,但他本人的想象力却并不丰富,并有着学者常有的拘泥,他文中所描绘的奇形怪状基本上本之于《山海经》及郭璞注。早在1916年,钱静方在《小说丛考》中就已经考证出《镜花缘》中一部分海外诸国的原始出处; 1925年,冯沅君在《语丝》上发表《镜花缘与中国神话》,对此又进一步加以揭示;此后还有研究者在这方面继续有所论述。[4]其实《镜花缘》里叙写的三十多个海外奇国,除毗骞国、两面国、智佳国外,其余全是取自《山海经》中《海经》里的记载。

靖人国人身高只有八九寸,而长人国人却身长七八丈,均见之于《山海经》,是古人耳熟能详的知识。长臂国人臂长二丈,以臂捕鱼,也是《山海经》及郭注所明言。《山海经·海外南经》云:“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郭璞注云:“旧说云:其人手下垂至地……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而在《博物志》中,“三丈”正作“二丈”。《山海经》中有聂耳国,又称儋耳之国,郭璞注云:“其人耳大下儋,垂在肩上”,郭璞云:“言耳长,行则以手摄持之也。”李汝珍在此基础上继续夸大,说此国人“耳垂至腰,行路时两手捧耳而行”(第十四回)。《山海经·海外东经》有劳民国,“其为人黑……为人面目手足尽黑。”《淮南子·坠形》篇有所谓“劳民”,高诱注云:“劳民,正理躁扰不定。”李汝珍是如此描绘劳民国的:“到了劳民国,收口上岸。只见人来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摇摆而行。三人看了,以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乱动;再看那些并不行路的,无论坐立,身子也是摇摇摆摆,无片刻之停。”(第十四回)《山海经·海外东经》中有“玄股之国”,郭璞注曰:“髀以下尽黑,故云。”李汝珍据此言此国人民“腿脚以下黑如锅底”(第十五回)。

《山海经·海外北经》有跂踵国,“其为人大,两足亦大。一曰大踵”。郭璞注云:“其人行,脚跟不著地也。”《淮南子·坠形》篇高诱注云:“跂踵民,踵不至地,以五指行也。”李汝珍描绘的跂踵国:“一个个身长八尺,身宽也是八尺,竟是一个方人。赤发蓬头,两只大脚有一尺厚、二尺长,行动时以脚指行走,脚跟并不着地,一步三摇,斯斯文文。”(第二十回)基本上是根据的经文和郭注,不过,其中的身长与身宽相等之说则不知出于何处。

《山海经·海外南经》有厌火国,“兽身黑色,生火出其口中。”郭璞云:“言能吐火,画似狝猴而黑色也。”李汝珍如此描写厌火国:“到了厌火国……走不多时,见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猕猴……个个口内喷出烈火,霎时烟雾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对面扑来。”(第二十六回)《山海经·海外南经》有羽民国,“其为人长头,身生羽……其为人长颊。”郭璞注云:“能飞不能远,卵生,画似仙人也。”又引《启筮》曰:“羽民之状,鸟喙赤目而白首。”李汝珍笔下的羽人国则是:“唐敖因闻此国人头长,有翼能飞不能远,并非胎生,乃是卵生……只见其人身长五尺,头长也是五尺;一张鸟嘴,两个红眼,一头白发,背生双翼;浑身碧绿,倒象披着树叶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飞的。”(第二十七回)《山海经·海外西经》有轩辕之国,“其不寿者八百岁……人面蛇身,尾交首上。”《镜花缘》描绘的轩辕国王是:“头戴金冠,身穿黄袍,后面一条蛇尾,高高盘在金冠上。”(第三十八回)今本《山海经》里没有两面之国,但郭璞《注山海经叙》有“王欣访两面之国,海民获长臂之衣”之语,江淹《遂古篇》也说到:“沃沮肃慎东北边兮,长臂两面乘赤船兮。”可见古代也有两面国之传说。

有的描写则是在《山海经》及郭注基础上略加发挥。如黑齿国,同样出自于《山海经·海外东经》和《淮南子·坠形》篇,在先秦其他文献中也屡有提及。《楚辞·招魂》中有“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王逸注“黑齿”云:“齿牙尽黑。”将牙齿涂黑这样的风俗,在现代有的少数民族中依然保存。所以,先秦文献中的黑齿国,指的仅仅是牙齿黑。但李汝珍则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挥,黑齿国的人干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着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其黑无比”(第十六回)。有的描写则是对《山海经》原文的误读。《山海经·海外北经》有深目国,“为人举一手一目”。因为《山海经》是配合图画的,因此,“为人举一手一目”指的是图画上深目人的形状。所谓深目人,实际上无非就是眼睛深陷,是胡人的典型相貌。李汝珍将一手一目理解成“面上无目……手上生出一只大眼”(第十六回)。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更凸显了形体上的怪异。

有的国度在先秦文献中仅有国名,而没有具体描绘,李汝珍就只能依据国名加以推演,依然不敢凭虚生造。如《淮南子·坠形》篇有“豕喙民”,但并没有具体描绘,李汝珍也只能说生就一张猪嘴。不光是国民形体,即便是海外诸国所产的奇花异草、奇鸟异兽同样有古典文献的依据。《镜花缘》第九回提到有一种谷物叫“木禾”,即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其云:“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郭璞注云:“木禾,谷类也,生黑水之阿,可食,见《穆天子传》。”又提到有一种草,名“祝馀”,青花如韭,可以疗饥。同样出自于《山海经》,《南山经》云:“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

综上所述,《镜花缘》中的异国怪民与奇草异兽,基本上不是出自于作者的个人创造,而是对古代神话传说的因袭。

四、《镜花缘》对异域传说的发展

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讲述的是海外异族、异国的风土人情,表达的是他们对海外世界的认知,乃是对于“非我族类”的他者的集体想象。然后,李汝珍小说中的海外诸国与此完全不同,与其说是一种他者想象,不如说是自我镜像。他所刻画的海外诸国,尽管在形体和习俗上与中土似乎完全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是中土社会现实的变异与折射。事实上,他所描绘的每个国度,都是中土社会部分地域、部分阶层、部分人物、部分行为的写照。这种变异有如下几种方式:

第一是对现实社会中部分人群风俗习气的提炼、集中,并加以形像化。如智佳国人彼此争强好胜,终日苦思恶想,用尽心机来占人上风,往往三十岁不到就鬓如白霜,从无长寿之人。无肠国之人不仅吃饭时贼头贼脑,背人而食,而且贮存粪便,“以备奴婢下顿之用”。犬封国之人狗头狗脑,除吃喝外,一无所能。靖人国风俗较薄,寡情少义,因身材矮小,行走时常三五成群,手执器械防身,而且满口反话,诡诈异常。淑士国人俱是儒家打扮,说话满口之乎者也,举国透着酸气。两面国人惯以势利对人,对有钱人谦恭和蔼,对穷人却疏于理睬。伯虑国人终年不眠,整日愁眉苦脸,生恐一睡不醒,以至年未弱冠须发皆白。这些都是以集中、形像的方式对中土丑陋习俗、堕落风气、虚伪道德的揭露。

第二是中土形象的镜像与反仿。《镜花缘》里真正的文明之邦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国。但在这个君子国里“行者让路,耕者让畔”,这是中土的社会政治理想之一,在现实中很少见到,而在君子国却习以为常。而有些情况,则是中土社会的镜像化表现。例如,此国卖主同样与顾客发生争议,但卖者所争却是更低的低价,而买者则争出高价。争来争去,经过观者评议,顾客只取走“八折货物”;卖主自谓物品货色平常,顾客却说是上等,反怪卖主“欺人太甚”,有失公平,结果只取走一半上等货,一半下等货。这是依据《海外东经》里所记“其人好让不争”一语而演绎出来的。就社会理想而言,从“好让不争”发展为“因让而争”,是矫枉过正。但是,这样的行为,正是中土社会的镜像与反仿。

更为典型的镜像社会,则是女儿国。李汝珍仿照有男有女的现实社会,虚构出了一个与现实社会男女处境乃至衣着完全颠倒了的女权世界。在现实社会里,“男治外事,女治内事”,内外之别便有种种差异,女人便受到成文或不成文的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的限制、约束,承受着种种不幸、痛苦。在这个女子国里,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男子反穿衣裙,化作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这样的反仿造就了许多不近常理的荒诞情节,这些怪异荒诞的情节却有着极富谐谑情趣的讽世意义。比如唐敖一行在女子国街中,看到一位中年“妇人”,一头青丝黑发,头上梳着一盘龙鬏儿,耳坠八宝金环,“下穿葱绿裙儿,裙下露着小小金莲,穿一双大红绣鞋,刚刚只得三寸;伸着一双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绣花。”再朝嘴上一看,却有一部络腮胡子(第三十三回)。由于有了极其细致的女性服饰体态描写作为铺垫,最后一笔突然凸显其男性特征,两相对比,从而达到令人捧腹的效果。如果仅仅是形象上的滑稽可笑,那还停留在较浅的层面,更可贵的是作者利用这种反仿以抨击男权社会的种种陈规陋俗,其中最精采的当数对裹脚习俗的批判。

李汝珍对海外诸国的描写,大多是一般性概述,而没有详尽曲折的情节,而在对唐敖、林之洋的女儿国经历,却有着曲折详尽的情节乃至细节描写,其中叙及林之洋到宫中卖货,被国王看中,要纳为王妃。先是被宫人强行“穿耳”,戴上八宝金环,接着奉命“缠足”,被几个黑胡子宫娥挟住将两只脚五趾挤拢压弯,狠劲地用白绫裹起来。林之洋只觉得“脚上如同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夜间,他偷着将白绫用力扯断,便先后遭到竹板打屁股、双脚用绳子捆紧身子倒吊在空中的惩罚,落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半月过去,脚面已弯曲折作两段,十趾腐烂,只剩几根枯骨,两脚甚觉瘦小了(第三十四回)。这里虽然有谐谑成分存在,但更多的是通过男人亲身体验缠足之苦,以批评男权对妇女的摧残。

第三类则是现实社会的理想化。如大人国“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现彩云;倘或满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云。云由足生,色随心变”。然此国“民风淳厚,脚登黑云的竟是百无一二。盖因国人皆以黑云为耻,遇见恶事,都是藏身退后;遇见善事,莫不踊跃争先,毫无小人习气”。而黑齿国则具极高的文化素养,边此国的女学生亦精通音韵、考古之学,甚至将见多识广的多九公驳得哑口无语。这些,都是作者理想中的社会景像。通过这些变异与折射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自我观照,并在此基础上表达了作者的社会批判思想。

在《山海经》和其他博物类小说中对殊方国民奇形异状的描写仅仅停留在形像展示上,而在《镜花缘》中,对殊方异民相貌的描绘并不是作者的用意所在,作者是借这些丑陋的形状来针砭丑陋的现实。他往往从这些奇特相貌出发,发表道德批评与醒世之言。比如借长臂之人来针砭世人非份地谋取名利的行为,并议论说:“凡事总不可强求……若非应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手臂弄得多长,倒像废人一般,于事何济?”(第二十七回)《镜花缘》利用毛民来批判贪财鄙吝、一毛不拔的行为。多九公解说毛民国民生一身长毛的原因:“原来他们当日也同常人一样,后来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给他一身长毛。”(第十五回)

李汝珍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三刀行为演绎为一个外形奇特的国度———两面国。此国的国民都头戴把脑后全部遮住的“浩然巾”。正面的那张面孔“和颜悦色,满面谦恭光景,令人不觉可亲可爱”;待从后面揭起“浩然巾”,里面藏着的是“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肉”;发觉被人识破其本相,登时“把扫帚眉一皱,血盆口一张,伸出一条长舌,喷出一股毒气,霎时阴风惨惨,黑雾漫漫”,吓得唐敖大叫起来,林之洋不由地跪倒在地,望着两面人磕了几个头,逃之夭夭(第二至五回)。这就以形像化的方式展示了两面派的可憎与可怕。

春节名风名俗义乌…_山西的名风名俗_镜花缘国家的奇风异俗上

需要注意的是,在《镜花缘》通过海外诸国所反映的社会政治理想中,特别重视诚实、守信、俭朴等道德风尚的宣扬,这可能与海州板浦地区商业习气的流行有某种关系。

五、结语

通过对海外诸国社会习俗的描写与评判,李汝珍大大拓展了传统殊方异域传说的功能。传统的殊方异域传说其主要功能在于提供异域知识,满足好奇心与求知欲;明确族群区分,强调他族的异质性以凝聚本族;通过丰富想象以表达人生理想,并无社会批判的效果。与李汝珍同时而略早的袁枚在《子不语》和《续子不语》中,记录了无门国、刑天国、浮提国等海外诸国,依然还停留在志怪述奇的层面之上,看不出对殊方异域传说有多少发展。而李汝珍利用海外游历的方式,以自觉的有系统的文学虚构,完成了对传统殊方异域传说的整合,并创造性地利用这些传说来揶喻现实、讽刺世情、展示社会政治理想;它具有炫耀学识与表达理念的双重功能。因此,《镜花缘》大大提升了殊方异域传说的意义与价值。我们可以说,《镜花缘》是殊方异域传说的集大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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